头像@十三英寸白桦木

飞跃海洋的浪花
翻出下一个春天

【甘薇】瓦缘

“其实在大约一年之前,那姑娘来过这个房顶。”


龙首朝远处的织室方向转转眼珠,与甘罗的眼神落在一处,眼光聚焦处采薇正缓缓走出檐下,抬手遮挡温度过烫的阳光。嘲风的视线越过甘罗手中的茶杯,午后的烈阳在喉结后纺出细密如丝的光芒,织入明净天空。


甘罗正将新沏的茶送至唇间,手抬了一半,茶杯突然轻微地振荡起来,两点茶水洒出杯子落在腰间,衣衫的柳绿被晕染成松绿,转头之际听见鹞鹰轻微的鼾声,与嘲风的嗤笑混在一起。


“阿罗,你把茶水洒在身上,我还是第一次见。”


甘罗少见地没理会,头像要转向龙首余光却依依不舍地对着她离去的方向,直至采薇提起裳角走上廊间,从他的视线里彻底消失,才聚精会神回来。


好巧不巧,那时的采薇还不认得这个房顶,不过随便择了一处,便在无意中抚过他指尖曾经掠过的瓦片,高处的风穿过他的长发也曾作发梳理顺她的鬓角,让咋咋呼呼的嘲风头一次不敢出声。他想这许是缘分,喜悦在心中轮转无数次却终于未被理智吞噬,甘罗不禁笑起来,映入眼帘的是天边的云彩,额旁汗滴落下成为第三团水渍。


就连它们几个都极少看见,他这样傻笑。“极少”中的所有次数,又都在她出现在他生活中之后。嘲风也停下咋呼,和柳绿色背影的少年一起看着龙首,等他继续讲述,那天关于她的所有细节。


他这样算得齐全,从大事到小事,或许只有那姑娘,是他千算万算都没预料到的事情,却填满了他头脑之中权谋之外的所有角落。


嘲风这样想着,便看见风夹着柳叶吹过屋顶,甘罗的衣角在风里翻卷出细小的波浪,轻柔得仿佛属于咸阳城里追逐着蒹葭的小少年。






采薇上到屋顶的那一天,久雨初晴。


暴风雨肆虐了咸阳城整整两天,采薇睡梦中甚至能听到风摧折新生树干的声音,织室院中的树多为新种,在凄风苦雨里折了半院。采薇只敢在墙角勉强望向窗外,灰尘狂卷甚至只能看个大略,一不小心便迷了眼,手中缝针扎到指尖,手中衣物布料染上血渍,许多天的努力功亏一篑。


倒吸一口凉气,下意识地抬头,房梁在眼底一闪而过,双手垂到膝间,想幸亏不是顶昂贵罕见的布料,首席的责骂却逃不得了。


狂风骤雨只是将晴,织室中光线也稍弱。本该放假的日子,举目四望皆寂寥,只有一个延期受罚的女伴在她身旁瑟缩着继续制衣,两人挤在墙角,躲避窗口迸溅的冷雨和石子。


不知道此刻,上卿大人在做什么。从高泉宫偏殿赶赴主殿无需出门,想来风雨伤不到他,她便又开始担心他的日常起居,她被困在这里两天,连住宿也是同其他宫女挤在一处,却几乎没有一刻不在想他。而他想必要自己泡茶,铺床也只得亲力亲为,她怕她的上卿大人又被木刺扎伤,像他十二岁时婴酒醉的夜晚那样。


采薇回过神时,后脑抵着土墙,抬手簌簌扑下发丝粘的灰尘粒,原先的坐垫处只剩一隙细土。桃粉色的衣裾扫过门槛,采薇试探着走出檐下,滴落的水珠砸在她的头顶,渗入发丝销声匿迹。


天还不算完全晴开,空气中泥土的清新正浓,下午时分,天际笼罩一层浅浅的灰,尚未洗净容颜。手扣着门边,轻轻地将它带上,避免打扰屋内还在工作的同僚。秦王宫较之高泉宫,恢弘气派自不必说,就连细处也要更精致。檐角的瓦片还在滴水,斜着向上看去瓦角没有毛边,打磨功夫够足。


手上的小伤口还在淌血,血滴砸向地面渗入土壤,念及辛苦缝制这些天的裳,不由得心疼。又不知如何面对首席的斥责,心头像被一层柳絮糊住,烦闷挣脱不开。低着头不知走了多久,快要撞上一座宫殿,却没在乎那宫殿的名氏,注意力只集中在边角的一把斜梯。


屋顶风光想必好些,这个屋顶也够高,想来连远处的宫墙都能一览无余,登高望远……说不定会轻松些吗?不能以这种面色回高泉宫照顾上卿大人,处处望见,也会影响他的心情。


时间还不算晚,上卿大人要到黄昏才能回来,她或许可以稍稍……到屋顶上去,休息一下。


采薇还没做过类似的事情,心跳加快,环顾四周无人,才敢接近那把梯子,小心翼翼地向上爬,爬一节便紧张得回头看一节。嘲风正醒着,屋顶遍布积水,淹没身躯底部,正烦闷得要发牢骚,话没出口却看见谁的发顶缓缓升起,瞬间提起精神,示意龙首示意得目眦欲裂,在采薇登顶的时候,仿佛瞬间停止呼吸。


“就是这样,”龙首讲了半截,嘲风插嘴,“然后就看见,居然是那小姑娘。嘲风我活了这么久,还是第一次见除你之外的人上到我这方屋顶上来,还好巧不巧居然是她,啧啧啧。”


采薇小心翼翼地爬到屋顶,在瓦片之间站定,摇摇晃晃地像马上就要掉下去。嘲风龙首既替她担心,又害怕睡得正熟的鹞鹰发出呼噜声露了馅。两只脊兽眼睛猛劲向下寻找着甘罗,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。


“然后我就想,”这次是龙首,“难不成是这小姑娘自己上来的,看见搭在屋角的梯子,才知道她是怎么上的房顶。可原因,怎么也不得而知。”


确实,采薇站在那,一直到她沿着梯子再次小心翼翼地下去,都没说过话。她不敢坐下,积水太零落又较深,如若坐下,回去时膝间的水渍不堪设想。


她在盈着银光的水洼间缓缓抬头,向远处眺望,却在目光聚焦的那一刹那,停止呼吸。


雨后的天际,灰尘似乎已经洗净。天空蓝得明澈,说不出多透明安宁。乌云还未散去,上一刻还挡着光芒微弱的太阳,下一刻便逃离视野,一刻便千里。所有的云朵高速驰骋,站在屋顶甚至能望见宫墙之外的房屋街道,她感觉自己像乘着云,蹈过所有灰尘,飞向宫墙外,飞向广袤的世界,即便是那一路雨后凋零的花朵与摧折过的树枝,都成了宏大旅途的点缀。


只在那时骤然明白“心旷神怡”的真正含义,这天高海阔,尽管她或许永远无法亲临其境,这一刻也感受到再无所及的舒畅。


采薇突然笑了。笑容缓缓绽开,那笑容就像她目中倒映的景色那样,美得不可方物。


“不知道她在笑什么,也不知道那笑容你见过没有。可那真是好看极了,这没得说。”







故事讲完已至黄昏,甘罗凝神在宫外一点,杨柳和着他的衣袖一同在风中飘起,斜阳渐落,敛他半身暮霞。满屋瓦亮起金光,甘罗深吸一口气,满腔日暮独有的温暖气味。


他记得那次暴雨,他在高泉宫也总担心着她,不知她在那怎么住,暮食是否还合口味,这样的天气,别看坏了眼睛。


茶早已凉透,甘罗抬手饮尽最后一点,想她那天必是心中郁结难受,毕竟在那之后的几天见她都熬夜缝制一件相同的裳,是绣坏了吧。


杯里还沉着些茶末,在夕阳的映照下闪闪发亮。


“只是她大概是没发现的。”


沉默良久,这故事似乎讲完了,鹞鹰却仿佛突然醒来,在一人两兽身后幽幽出声。


“没发现什么?”嘲风龙首眼神转向鹞鹰,甘罗望着远处失神许久,猛地一回头。


“她那天,手指是带了伤的。雨天潮湿,痂没结透,血还在往下滴,就落在这片瓦上。”顺着鹞鹰的眼神,甘罗看着手边的那块瓦,凝固暗色的血渍。他伸出手去抚摸它,触及那团血渍时,轻得像划过一片羽毛,生怕它凭风飘起,在指尖抽离磨灭。


“其实这血渍在屋顶上,并不容易存住。也不知为何,那之后的风吹雨打都没伤到它。”


一向稳重的鹞鹰迟疑了片刻,缓缓开口:“想必,这就是缘。”


是缘吗?好,那便是缘吧。


甘罗站起身来,眺望着火红的夕阳,感受光束穿过衣袖的边沿向上蹿,滑过每一寸凹凸的神经,温柔地将它们抚平。


他的眼里是恢弘的黄昏,心里却只有小小的她。


他还记得,那些小事中只有关于她的他才会记得这样清楚,她那晚总藏着左手指尖,放下托盘时都小心翼翼地将食指扣在盘沿,手旁的烛光缓缓摇曳。她嘴角却带着笑,看着她的笑,那晚他的心绪都明净起来。


意识到嘴角上扬的时候,嘲风和龙首已经瞠目结舌地看着他,对他笑容里的温和柔暖不敢置信。


而鹞鹰在后方,再次进入梦境。


他迎着风,大口呼吸。感受夕阳温暖的气味。等他回到高泉宫,就能再次见到她。站在偏殿的中央,正轻轻放下一杯茶。偏头过来冲着他笑,对他说:


“上卿大人,你回来啦。”


在他眼中,秦王宫利欲绞缠,暗地里的权谋与算计,没有一刻停歇。


直到她走进他心里,他才切切实实地感受到这里的温暖。


甚至开始爱它。


只因为采薇,只因为她。


她是这波谲云诡的世界,赠与他唯一的礼物。




评论(12)
热度(82)
  1. 共6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
© 菁之行 | Powered by LOFTER